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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第九卷     韩晋公人奁两赠

      此日人非昔日人,笛声空怨赵王伦。

      红残钿碎花楼下,金谷千年更不春!

  话说晋朝石崇字季伦,青州人氏,小名齐奴,官拜卫尉之职,极有诗才,与文人才子齐名,富可敌国。尝与贵戚王恺斗富,王恺事事不如。石崇有个园亭,在河阳之金谷,就取名为金谷园,其富丽奢华,世无与比。石崇曾为交趾采访使,以珍珠十斛聘得美妾一人,名为绿珠。那绿珠姓梁,是白州博白县人。绿珠生于双角山下。白州风俗,以珠为上宝,生女为珠娘,生男为珠儿,因此取名为绿珠。绿珠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石崇娶得来家,宠爱无比。绿珠善于吹笛,又善舞明君之曲。石崇遂自作一篇《明君曲》,又作一篇《懊恼曲》,以赠绿珠。石崇美妾共有千余人,都不及绿珠之妙。石崇在金谷园宴客,穷极水陆之珍;每每宴客,必命绿珠出来歌舞数曲,见者都忘失魂魄,因此绿珠之美名闻天下。那时晋帝兄弟赵王伦专权,有个孙秀将军在赵王伦门下,是个贪财好色之徒,酷似三国之时吕布一般心性。他见石崇有此美妾,又见石崇有敌国之富,两项儿心如火热。俗语道:“孙飞虎好色,柳盗跖贪财。”这贼牛两般儿都爱。那孙秀遂起贪图之心,遣数个心腹使者到石崇处,索取绿珠为妾。那时石崇正在金谷园登凉台、临清水,与群妾饮宴,吹弹歌舞,极尽人间之乐。忽见孙秀差人来要索取美人,石崇遂出姬妾数百人,任凭使者拣择。那些姬妾都披着罗縠之衣,兰麝交错,导香袭人。使者看了一遍,道:“君侯美人,个个佳丽,但我奉孙将军之命,专要绿珠美人一名,其余一概不要。不知那一位是绿珠?”石崇大怒道:“绿珠是吾所宠爱之人,断不可得,其余便当奉送。”使者道:“单单只要绿珠一名,君侯博通今古,深知时务,愿加三思。”石崇只是不肯,数个使者出而又返,说了又说道:“与他绿珠罢,休得固执,以生余事。”石崇坚执再三不肯。使者回去对孙秀说了。孙秀勃然大怒,遂劝赵王伦杀石崇。孙秀领兵前来围了石崇第宅。石崇对绿珠道:“我今日为尔死矣,奈何!”绿珠涕泣答道:“妾当效死于君侯之前,以明我之心也。”石崇止住绿珠,绿珠不听,遂从高楼上颠倒坠将下来,花容粉碎而死。孙秀见绿珠坠楼而死,甚是恨恨,遂把石崇斩于东市,夷其家族,掳其财宝、姬妾。谁知石崇死后十日,赵王伦作反事败,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省,军士赵骏将孙秀的心剖而食之,亦掳其财宝、姬妾。人人知是屈杀绿珠之报,无不快畅,因名其楼曰“绿珠楼”,在步广里。所以后人有诗道:

      绿珠衔泪舞,孙秀强相邀。

  这是一个夺美人的故事了。还有一个出在唐朝武后之时,姓乔名知之,官拜补阙之职。有个宠婢名为窈娘,姿色极美,也精于歌舞。乔知之自小教窈娘读书,遂善于诗赋。乔知之爱如掌上之珍。那乔知之不识时务,也将来宴客歌舞,自此窈娘之名与绿珠一样。那时武承嗣权势如天之大,一日宴饮百官,乔知之也在酒席之上。武承嗣取出金银珠钏锦绣,就在席上付与乔知之聘取窈娘。乔知之惊得目瞪口呆,却又不敢违拗,只得应允。武承嗣就着随从人等将聘礼送与乔家,登时抢出窈娘,簇拥了上轿,如飞而去。乔知之好生割舍不得,遂作《绿珠篇》以叙其怨。词道:

      石家金谷重新声,明珠十斛买娉婷。

      此日可怜无复比,此时可爱得人情。

      君家闺阁未曾难,常持歌舞使人看。

      富贵雄豪非分理,骄矜势力横相干。

      辞君去君终不忍,徒劳掩面伤红粉。

      百年离别在高楼,一旦红颜为君尽。

  乔知之做完此词,悄悄走到武承嗣门首,哀哀恳告门上一个内官,将此词传与窈娘。窈娘见了此词大哭一场,将身投入井中而死。武承嗣大怒,叫人从井中捞起尸首,衣袖中搜出此词,登时把这个内官打死。分付刑官将乔知之罗织其罪,致之死地。谁知天理昭昭,后来武承嗣谋反,合门诛夷,都是一报还一报之事。看官,你道石崇、乔知之二人没些要紧把美妾出来献酒,惹得人起贪图之念,连性命也都送在他手里。所以道:

      慢藏诲盗,冶容诲淫。

  有美姬妾的不可不以此为戒。但是那个夺人姬妾的何苦作此恶孽,害人性命,连自己也不得其死。如今听小子说一个人奁两赠的故事,传与后世做风流话柄。

  话说唐朝藩镇之权,极是利害,各人割据地方,兵精地广,那跋扈的藩镇,目中竟不知有朝廷法度,以此终为唐朝之患。那时共分天下为十道:

      关内  河南  河东  河北  山南

      陇右  淮南  江南  剑南  岭南

  内中单表一位藩镇,姓韩名滉,封为晋公,统领淮南、江南二道共十五州地方。这韩滉相貌威严,堂堂一表,气吞宇宙,力敌万夫。那时正是安禄山、史思明作乱,各处藩镇聚兵保守地方。韩滉积草屯粮,广招勇士,遂聚了十余万精兵,奇材剑客之士不计其数。韩滉见自己兵精粮足,又见四处干戈竞起,朝廷俱无可奈何,他便怀着不良之心,思量独霸一方,又恐人心不服,严刑重罚,少有忤着他意儿的便砍头以示其威,因此人人惧怕。他自己住于润州,凡十五州,各造帅府一所,极其雄壮,不时巡历。所到之处,神鬼俱惊,威势同于王者。各官员人等,唯恐得罪,奉承不暇。

  不说韩滉强悍,怀不臣之心。且说一个客商叫做李顺,贩卖丝绵缎绢来于润州,泊船在京口堰下。夜间一阵大风把船缆吹断,如一片小叶相似。李顺天明起来一看,只叫得苦。但见:

      波头汹涌,水面汪洋。汹涌波头,显出千寻雪浪。汪洋水面,堆成万仞洪涛。骨都都无岸

  无边,白茫茫迷天迷地。蛟龙引缆,鬼怪扳船。时时跌入水晶宫,刻刻误陷夜叉室。

  话说李顺这只船被大风吹了几千万里,只待要翻将转来,李顺惊得魂不附体。幸而飘到一个山岛边,李顺合船中人叫声惭愧,且把船来系了。随步上山一观,满路都是荆棘,仔细寻觅,却有一条鸟径可以行走。李顺寻步上山,行够五六里,忽然见一个人带一顶乌巾,身上穿着古服,不是时世装束,相貌甚是奇古,也与常人不同,见了李顺便叫道:“李顺,你来也!”李顺见这人叫出姓名,知是仙人,即忙下拜。那个人道:“有事相烦,不必下拜。”就领了李顺走到山顶之上。那山顶上有一座宫阙,琼楼玉宇,宛似神仙洞府。这人领李顺进了数重殿门,来到殿下,李顺望上遥拜,只听得帘中有人说道:“欲寄金陵韩公一书,无讶相劳也。”说罢,便有二个童子从帘中传出一封书来,付与李顺。李顺接了这封书,放在袖内,拜而受之。那个人遂领李顺离了重重殿门,送到船边。李顺道:“这是何山?韩公倘然盘问是何人寄书,教我怎生抵对?”那人说道:“这是东海广桑山,鲁国宣父孔仲尼得道为真官,管理此山,韩公即子路转世也。他今转世,昧了前身,性气强悍,专权自是,今怀为臣不忠之心。孔子恐其受了刑网,坏了儒门教训,所以寄封书与他,教他了悟前因,改过自新之意。”说罢,李顺还到船中。那个人又分付道:“你今安坐舟中,切勿惊恐,不得顾视船外,便到昨日泊舟之处。如违吾言,必有倾覆之患。”说罢,登山而去。舟中人都依其所言,不敢外顾。只听得刮天风浪之声,船行如飞,顷刻之间,仍旧复在京口堰下,不知所行几千万里矣。

  李顺不敢违拗圣意,持了此书,竟到帅府献纳,却不敢说出子路转世并那为臣不忠之意,只说遇着海中神仙,琼楼玉宇,重重宫殿,帘中一位仙官叫两个童子取出一封书来奉寄之意。韩滉生性倔强,似信不信的拆开书来一看,共有古文九字,都是蝌蚪之文,韩滉仔细看了,一字也识不出,遂叫左右文武百官细细辨认,也都看不出。韩滉大怒,要把李顺拘禁狱中,问他以妖妄之罪。一壁厢遍访能识古文篆字之人数个来辨视,也都不识是何等之字。忽然有一老父走进帅府,其须眉皓白,衣冠古怪,自居于客位,高声说道:“老夫惯识古文篆字,何不问我?”左右虞侯走来禀了韩公。韩公走到客厅来见这个老父,见老父须眉衣服俱有古怪之意,甚是敬重,遂把这封书与老父辨视。老父视了大惊大叫,就把此书捧在顶上,向空再拜,贺韩公道:“此宣父孔仲尼之书,乃夏禹蝌蚪文也。”韩公道:“是何等九字?”老父道:“这九字是:

      告韩滉,谨臣节,勿妄动。”

  韩公惊异,礼敬这个老父。老父辞别出门,韩公送出府门,忽然不见了这位老父。韩公大惊,方知果是异人。走进帅府,惨然不乐,静坐良久,了然见前世之事,觉得从广桑山而来,亲受孔子之教一般,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尽数消除,竟改做了一片忠心,连那刑罚也都轻了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广桑山上仲由身,一到人间几失真。

      宣父书来勤诫敕,了知前世作忠臣。

  话说韩公从此悟了前世之因,依从孔子之教,再不敢蒙一毫儿不臣之念,小心谨慎,一味尊奉朝廷法度,四时贡献不绝。不意李怀光谋反,乱入长安,德宗皇帝出奔。韩滉见皇帝出奔,恐皇帝有迁都之意,遂聚兵修理石头城,以待皇帝临幸。有怪韩滉的,一连奏上数本,说:“韩滉闻銮舆在外,聚兵修理石头城,意在谋为不轨。”德宗皇帝疑心,以问宰相李泌。李泌道:“韩滉公忠清俭,近日著闻,自车驾在外,贡献不绝。且镇抚江东十五州,盗贼不起,滉之力也。所以修理石头城者,滉见中原扳荡,谓陛下将有临幸之意,此乃人臣忠笃之虑。韩滉性刚,不附权贵,以故人多谤毁,愿陛下察之。”德宗道:“外议汹汹,章奏如麻,卿岂不知乎?”李泌道:“臣固知之。韩滉之子韩皋为考功员外郎,今不敢归省其亲,正以谤议沸腾故也。”德宗道:“其子尚惧,卿奈何保他?”李泌道:“滉之用心,臣知之至熟,愿上章明其无他。”李泌次日遂上章请以百日保韩滉。德宗道:“卿虽与韩滉相好,岂得不自爱其身?”李泌道:“臣之上章,以为朝廷,非为身也。”德宗道:“如何为朝廷?”李泌道:“今天下旱蝗,关中之米一斗千钱,江东丰熟,愿陛下早下臣之章奏,以解朝廷之惑。面谕韩皋,使之归省,令滉感激,速运粮储,岂非为朝廷乎?”德宗方才悟道:“朕深谕之矣。”就下李泌章奏,令韩皋谒告归省,面赐韩皋绯衣。韩皋回到润州,说明朝廷许多恩德,韩滉父子流涕感泣,北向再拜,即日自到水滨,亲自负米一斛。众兵士见了,无不踊跃向前争先负米。韩滉限儿子五日即要起身,亲自送米到京。韩皋别母,啼声闻于外。韩滉大怒,把儿子挞了一顿,登时逼勒起身,遂发米百万斛达于京师。德宗大悦,对太子道:“吾父子今日得生矣。”自此之后,各藩镇都来贡米。京师之人方无饥饿之患,皆李泌之策,韩滉之力也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邺侯李泌效贤良,藩镇诸司进米粮。

      韩滉输忠亲自负,京师方得免劻勷。

  不说韩滉一心在于朝廷,且说韩公部下一个官,姓戎名昱,为浙西刺史。这戎昱有潘安之貌、子建之才,下笔惊人,千言立就,自恃有才,生性极是做睨,看人不在眼里。但那时是离乱之世,重武不重文,若是有数百斤力气,开得好弓,射得好箭,舞得好刀,打得好拳,手段高强,腿脚撇脱,不要说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,就是晓得一两件的,负了这些本事,不愁贫穷,随你不济事,少不得也摸顶纱帽在头上戴戴。或做将官、虞侯,或做都尉、押衙等官,弯弓插箭,戎装披挂,马前喝道,前呼后拥,好不威风气势,耀武扬威,何消晓得“天地玄黄”四字。那戎昱自负才华,到这时节重武之时,却不道是大市里卖平天冠兼挑虎刺,这一种生意,谁人来买?眼见得别人不作兴你了,你自负才华,却去吓谁?就是写得千百篇诗出,上不得阵,杀不得战,退不得虏,压不得贼,要他何用?戎昱负了这个诗袋子没处发卖,却被一个妓者收得。这妓者是谁?姓金名凤,年方一十九岁,容貌无双,善于歌舞,体性幽闲,再不喜那喧哗之事,一心只爱的是那诗赋二字。他见了戎昱这个诗袋子,好生欢喜。戎昱正没处发卖,见金凤喜欢他这个诗袋子,便把这袋子抖将开来,就像个开杂货店的,件件搬出。两个甚是相得,你贪我爱,再不相舍。从此金凤更不接客。正是:

      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兮新相知。

 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,游于西湖之上,每每与金凤盘桓行乐。怎知暗中却恼犯了一个人,这个人是韩公门下一个虞侯,姓牛名原,是个歪斜不正之人,极其贪财,见了孔方兄,便和身倒在上面,不论亲情朋友,都要此物相送,方才成个相知;若无此物,他便要在韩公面前添言送语,搬嘴弄舌。因此,人人怕他狐假虎威,凡是将官人等无不恭敬。那牛原日常里被人奉承惯了,连自己也忘了是个帅府门下虞侯,只当是个节度使一般。韩公恰好差牛原来于浙西,催军器衣甲于帅府交纳。这却不是个重差了?指望这一来做个大大的财主回去,连那纱帽里、将军盔里、箭袋里、裹肚里、靴桶里都要满满盛了银子。不期撞着这个诗袋子的戎昱是个书呆子,别人都奉承虞侯不迭,独有戎昱恃着这个不值钱的诗袋子,全然不睬那牛虞侯。牛虞侯大怒道:“俺在帅府做了数十年虞侯,谁人敢不奉承俺?这个傻鸟恁般轻薄,见俺大落落地,并无恭敬之心,甚是可恶。俺帅府门下文武两班,多少大似他的,见俺这般威势,深恭大揖,只是低着头儿。你是何等样的官儿?辄敢大胆无礼如此!明日起身之时,若送得俺的礼厚便罢,若送得薄时,一并治罪。”过了数日,虞侯催了衣甲军器起身,戎昱摆酒饯行,果然送的礼合着《孟子》上一句道“薄乎云尔”。那虞侯见了十不满一,大怒道:“这傻鸟果然可恶,帅府门前有俺的座位,却没有这傻鸟的座位,俺怕他飞上天去不成!明日来帅府参谒之时,少不得受俺一场臭骂,报此一箭之仇。”又暗暗道;“骂他一场事小,不如寻他一件过犯,在韩爷面前说他一场是非,把他那顶纱帽赶去了,岂不爽快?”正是:

      明枪容易躲,暗箭最难防。

  一边收拾起身,一边探访戎昱过犯,遂访得戎昱与妓金凤相好之事,便道:“只这一件事,足报仇了。只说他在浙西不理政事,专一在湖上与妓者饮酒作 乐,再添上些言语激恼韩爷,管情报了此仇。”遂恨恨而去。

  到了润州,参见了韩公,交付了军器衣甲。那时韩公不问他别事,牛原虽然怀恨在心,不好无故而说,只得放在心里。渐渐过了数月,将近韩公生日之期,你道那时节度使之尊,如同帝王一般,况且适当春日繁华之景,更自不同。有白乐天“何处春深好”诗为证:

      何处春深好?春深藩镇家。

      通犀排带胯,瑞鹤勘袍花。

      飞絮冲球马,垂杨拂妓车。

      戎装拜春设,左握宝刀斜。

  那十五州各官,那一个不预先办下祝寿之礼,思量来帅府庆寿,都打点得非常华丽,还有的写下寿文寿诗寿意,写于锦屏之上。有那做不出诗文的官儿,都倩文人才子替做。戎昱也随例办了些祝寿之礼,自己做一篇极得意出格的寿文,将来写在锦屏之上。戎昱因浙西官少,事忙不去,着几个随从人役赍了齐整庆寿礼物到帅府庆寿,一壁厢正打发人役起身,尚未到于润州。

  且说韩公见自己寿诞将近,各路上部下官,纷纷都来庆寿,旧例都有酒筵,左文右武,教坊司女妓歌舞作乐。那年韩公正是五十之岁,又与他年不同,要分外齐整。因问虞侯牛原道:“你到浙西,可曾知有出色妓女么?”这一句可可的中了牛原之心,随口答道:“有一妓女金凤,颜色超群,最善歌舞。今戎使君与他相好,终日在西湖上饮酒盘桓,因此连公务都怠慢了,所以前日军器衣甲比往常迟了数日。”韩公也不把这话来在心上,只说道:“浙西既有这一名好妓女,可即着人去取来承应歌舞。”说罢,便分付数个军健到浙西取妓女金凤承应。那牛原好生欢喜道:“这傻鸟轻薄得俺好,今番着了俺的手,且先拆散了他这对夫妻再下毒手,也使他知轻薄的报应。”这是:

      只因孔方少,遂起报仇心。

  不说牛原满心欢喜,且说戎显的使人到于润州帅府,投递公文,献了祝寿礼物并锦屏。那韩公看了戎昱的寿文,果然出格超群,与他人做那称功颂德八寸三分头巾的套子说话大是不同,暗暗称赞道:“我一向闻知戎昱是个才子,今日这寿文真正出色。少年生性,与金凤相好又何妨乎!待金凤来时,看这女妓是怎么样一个人品,与戎昱怎生相得?”

  不说韩公暗暗称赞戎昱,且说那数个军健领了韩爷之命,火速到于浙西地方。那时正值戎昱在西湖上与金凤饮酒。霎时间,帅府军健抢到面前,取出帅府批文道:“取女妓金凤一名承应。”戎昱看了,吓得面色如土,道:“今日一去,真所云‘侯门一入深如海,从此萧郎是路人’也。”两人相对而泣,却无计留连。戎昱道:“我有一计在此。我闻得韩公是英雄慷慨之人,不是贪财好色之辈。他原是子路转世,昔‘子见南子,子路不悦’。他今日怎便忘失了前世刚肠烈性!我闻诗可感人,我今做一首诗与你,你到帅府首唱此词,韩公英雄气魄,必然感动。倘或问你,你便乘机哀告,或放你回来相聚,亦未可知也。”遂在亭子上取过笔墨,写了一首诗,付与金凤,却被军健催促起身,不容停留。金凤只得痛哭拜别而去。戎昱直待望不见了轿子,方才收拾回衙,好生凄惨。正是:

      乐莫乐兮新相知,悲莫悲兮生别离!

  不说金凤上路,且说韩公寿日,有一件跷蹊作怪底事。话说庐山有个道士茅安道,是个希奇古怪之人,修道于庐山之下,学得奇异变化飞腾之术,有二子走到庐山,拜茅安道为师,要学件法术。茅安道遂授二子以隐形之方。那二子学了多时,演习已熟,自谓得了奥妙,辞别师父,要下庐山而去。茅安道对二子道:“汝法术尚未精通,不可下山去见有权位势利之人,恐有疏失,为害不浅。”二子不听师父之言,坚辞下山。二子下了庐山,一路上商量道:“我们法术已成,藏在身上,何有用处,正该去见权位势利之人。今韩晋公招来奇才剑客之士,我们去见他,显个手段与他,等他也知我们道家有如此玄妙之事,替师父增些光彩。他若不尊敬我们,我二人便蒿恼他一场,然后隐形而去,他奈何我们不得,旦教他吃我们一惊。”说罢,竟投帅府而来。那日正值韩公生日,文武百官蝇趋蚁附的,都站在帅府门首伺候拜寿,未敢轻进。这二子走到帅府门首,突然要走进去。左右军卒见这二子狂不狂、痴不痴,遂挡住在门首。二子不顾,奋臂直入,见了韩公大叫道:“吾乃庐山有道之士,身怀异术,特来求见。韩公你今高坐堂上,竟不下堂尊礼我二人,是何道理?”韩公见这二子言语放肆,疑心是个刺客,不敢下堂接见。二子便登堂大骂。韩公大怒,叫左右虞侯拿下。二子见韩公叫一声“拿”,便暗暗念咒作法,要隐身逃形而去。果然法术不精,毕竟隐遁不去。二子无计可施,当下被虞侯等拿住,一索捆翻,一毫也动弹不得。韩公叫取夹棍夹将起来,问是何等样人,敢如此大胆放肆。二子痛疼难当,只得招承道:“师父是庐山道士茅安道,惯有飞形变化之术。”韩公最恼的是“妖人”二字,要连他师父一并拿来,杜绝了这些妖人种类。就差帐前将官一员,统领兵士一百余名,前往庐山擒拿妖人茅安道,休得疏失。把二子锁了铁索,上了手肘,带去庐山作眼目。

  韩公一边分付,怎知那茅安道已在门首了。左右虞侯来禀道:“门首有庐山道士茅安道求见。”韩公大喜道:“我正要发兵去擒拿,他却自来寻死,正好。”说罢,那茅安道已昂然而入。韩公见他是个老父,其须眉如雪之白,颜色如桃花之红,衣冠古朴,像个有道之人,未敢便拿。茅安道开口道:“二子不守教训,浪试法术,冒渎威虎,致干刑网,深可痛恨。待老夫先以礼责罚弟子,然后请明公加以刑法,未为晚也。”说罢,便讨净水一杯。韩公恐其兴妖作法,不与他净水。茅安道就走到韩公案前,把砚池中水一口吸了,向二子一喷,二子便登时脱了枷锁,变成二个大老鼠,在阶前东西乱跑。茅安道把身子一耸,变成一只大饿老鹰,每一只爪抓了一个老鼠,飞入云中而去,竟不知去向。韩公大惊失色,连那些门首拜寿的官员没一个不仰面看着天上,寂无踪迹,真奇事也。大家混了半晌,各官方才进门上堂参见,以次拜寿。拜寿已毕,韩公命大张酒筵,礼待百官。辕门之中,鼓乐喧天,花腔羯鼓,好生齐整。但见:

      瑞霭缤纷,香烟缭绕。帅府门重重锦绣,紫微堂处处笙歌。右栅左厢,花一团兮锦一簇。

  回廊复道,鼓一拍兮乐一通。绣幕高悬,上挂着五彩璎珞。朱帘半揭,高控着八宝流苏。金炉

  内焚得馥馥霏霏,玉盏里斟得浮浮煜煜。酒席上满排紫绶金章之贵客,丹墀畔尽列弯弧挂甲之

  将军。八仙庆寿,五老献图,金线织成寿意。王母蟠桃,群仙荐瑞,锦屏映出瑶章。乐作营中,

  吹的是太平歌、朝天乐,指日声名播四海。歌喧庭下,唱的是福东海、寿南山,即今功业焕三

  台。正是:华堂今日绮筵开,香雾烟浓真盛哉!谁发豪华惊满座,肯将红粉一时回。

  话说这日韩公烹龙炮凤宴饮百官。酒斟数巡,食供四套。女乐交作,恰好的浙西金凤取到。那金凤一腔怨恨,暗暗含着泪眼,来到堂上参拜了韩公,又参拜了两班文武各官。韩公举目一观,果然生的不同,有周美成《佳人》词为证:

      有个人人,海棠标韵,飞燕轻盈。酒晕潮红,羞蛾凝绿,一笑生春。为伊人,恨薰心,更

  说甚巫山楚云。斗帐香消,纱窗月冷,着意温存。

  话说韩公见了金凤生得标致,自将面前玉杯满满斟了一杯香醪,赐与金凤,命金凤歌以侑酒。那金凤承命,不敢推辞,叩首谢了。只得轻敲檀板,缓揭歌喉,韩公细细听那歌词道:

      好去春风湖上亭,柳条藤蔓系人情。

      黄莺久住浑相恋,欲别频啼四五声。

  那金凤歌中甚有哀怨之声。歌毕,韩公道:“戎使君与你相好,这首诗是戎使君赠汝邪?”金凤连声道:“是。”随又禀道:“贱妾身隶乐籍,志慕从良,蒙戎使君抬举,但以乐籍未除,烟花孽重,不能如愿。今蒙韩爷见召,不敢不来。”金凤禀罢,但见:

      双眉顿蹙春山黛,珠泪纷纷落两行。

  文武百官见金凤泪下,都替他捏两把汗,暗暗的道:“今日是他寿诞,谁敢在他面前道个‘不’字。这娼妓恁般大胆,作如此行径,可不是自取其死?”韩公便唤过虞侯牛原来道:“戎使君是个才子,留情郡妓亦不为过。你却在我面前谗言,定是你到浙西去催军器衣甲之时,戎使君怠慢了你,或是送你礼薄,所以妄生事端,几乎成我之过。”便喝左右军健将牛原捆打四十,革了虞侯之职,罚去营中牧马。果是:

      从前作过事,败落一齐来。

  那日常里受牛原气的莫不欢喜。谗口小人又何益乎!真使心用心,自累其身也。

  不说众人欢喜。且说韩公打了牛原之后,一壁厢叫金凤更衣,革去了乐籍上的名;一壁厢叫后堂管家婆取出一副数万贯的妆奁,并彩缎三百匹,唤一副鼓乐、一只大船、五十名军健,送金凤一名到浙西与戎使君成亲缴旨。那军健领了韩爷之命,簇拥了金凤,口口声声称为夫人,搬运妆奁下船,大吹大擂,连日来到戎使君任所,笙歌鼎沸,将金凤迎进衙门拜堂成亲。戎使君喜出非常,感恩不尽,厚厚犒劳了军健,遂亲自同军健到于润州帅府拜谢,二人遂成相知。那时哄动了十五州军民人等,那一个不服韩公宽弘大度,有宰相之量。从此人人归心,文武效力,江南半壁平平安安,并不劳一支折箭之功。德宗皇帝嘉其功,遂拜为宰相,封为晋公。那戎使君诗名亦为德宗所知,擢为显官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牛原真是小人,韩公真是君子。

      使君果有诗才,金凤不虚簪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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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第十卷     徐君宝节义双圆

      晚来江阔潮平,越船吴榜催人去。稽山滴翠,胥涛溅恨,一襟离绪。访柳章台,问桃仙囿,

  物华如故。向秋娘渡口,泰娘桥畔,依稀是、相逢处。窈窕青门紫曲,旧罗衣新翻金缕。仙音

  恍记,轻拢漫捻,哀弦危柱。金屋难成,阿娇已远,不堪春暮。听一声杜宇,红殷丝老,雨花

  风絮。

  这一只词儿名《水龙吟》,是陈敬叟记钱塘恨之作,盖因宋朝谢太后随北虏而去也。那谢太后是理宗皇后,丙子正月时,元朝伯颜丞相进兵安吉州,攻破了独松关,师次于皋亭山,那时少帝出降。是日元兵驻钱塘江沙上,谢太后祷祝道:“海若有灵,波涛大作。”争奈天不佑宋,三日江潮不至。先前临安有谣道:“江南若破,白雁来过。”白雁者,盖伯颜之谶也。到三月间,伯颜遂以宋少帝、谢太后等三宫六院尽数北去,那时谢太后年已七十余矣,所以陈敬叟这首词儿有“金屋阿娇,不堪春暮”之句,又以秋娘、泰娘比之。盖惜其不能死节也;况七十余岁之人,光阴几何,国破家亡,自然该一死以尽节,怎生还好到犬羊国里去偷生苟活?请问这廉耻二字何在!当时孟鲠有《折花怨》诗讥诮道:

      匆匆杯酒又天涯,晴日墙东叫卖花。

      可惜同生不同死,却随春色去谁家?

又有鲍輗一首诗讥诮道:

      生死双飞亦可怜,若为白发上征船。

      未应分手江南去,更有春光七十年!

  那时宋宫中有个王昭仪,名清惠,善于诗词,随太后北去,心中甚是悲苦,题《满江红》词一首于驿壁上道:

      太液芙蓉,浑不似旧时颜色。曾记得恩承雨露,玉楼金阙。名播兰簪妃后里,晕潮莲脸君

  王侧。忽一朝鼙鼓揭天来,繁华歇。龙虎散,风云灭。千古恨,凭谁说。对山河百二,泪沾襟

  血。驿馆夜惊尘土梦,宫车晓碾关山月。愿嫦娥相顾肯从容,随圆缺。

  王昭仪这首词传播天下,那忠心贯日的文天祥先生读这首词到于末句,再三叹息道:“可惜夫人怎生说‘随圆缺’三字,差了念头。”遂代作一首道:

      试问琵琶,胡沙外怎生风色?最苦是姚黄一朵,移根仙阙。王母欢阑琼宴罢,仙人泪满金

  盘侧。听行宫半夜雨淋铃,声声歇。彩云散,香尘灭。铜驼恨,那堪说。想男儿慷慨,嚼穿龈

  血。回首昭阳离落日,伤心铜雀迎新月。算妾身不愿似天家,金瓯缺。

  又和一首道:

      燕子楼中,又挨过几番秋色。相思处青年如梦,乘鸾仙阙。肌玉暗销衣带缓,泪珠斜透花

  钿侧。最无端蕉影上窗纱,青灯歇。曲池合,高台灭。人间事,何堪说!向南阳阡上,满襟清

  血。世态便如翻覆雨,妾身元是分明月。笑乐昌一段好风流,菱花缺。

  那王昭仪五月到上都朝见元世祖。你道那一朝见怎生得过,可有甚干净事来!十二日夜,幸亏得宋朝四个宫人陈氏朱氏与二位小姬自期一死报国,不受犬羊污辱。朱氏遂赋诗一首道:

      既不辱国,幸免辱身。世食宋禄,羞为北臣。

      妾辈之死,守于一贞。忠臣孝子,期以自新!

  题诗已毕,四人遂沐浴整衣,焚香缢死。元世祖览了朱氏这首诗,大怒之极,遂断其首。王昭仪心慌,遂恳请为女道士。虽然如此,怎比得朱氏四位一死干净。若不亏朱氏四人,则宋朝宫中便无尽节死义之人,堂堂天朝,为犬羊污辱,千秋万世之下,便做鬼也还羞耻不过哩!就如那徐德言、乐昌宫主虽然破镜重圆,那羞耻二字却也难言。从来俗语道:“妇人身上,只得这件要紧之事,不比其他物件可以与人借用得。”所以那《牡丹亭记》道:“这件东西是要不得的,便要时则怕娘娘不舍的;便是娘娘舍的,大王也不舍的;便是大王舍的,小的也不舍的。那个有毛的所在,只好丈夫一人受用。可是与别人摸得一摸、用得一用的么?”只贼汉李全那厮尚且捻酸吃醋,一个杨老娘娘兀自不舍得与臊羯狗受用,何况其余学好之人、清白汉子?从来有大有小,君臣夫妇,都是大伦所关。此处一差,万劫难救。如今且说民间一个义夫节妇做个榜样。正是:

      还将已往事,说与后来人。

  话说宋朝那时岳州有个金太守,为官清正,一生尚无男子,只生个女儿,取名淑贞,自小聪明伶俐,读书识字。可怜金淑贞十二岁丧了母亲吴氏,金太守恐怕续娶之妻磨难前妻女儿,因此立定主意不肯续弦,只一个丫鬟在身边,以为生子之计。金淑贞渐渐长成一十六岁,出落得如花似玉,这也不足为奇。只因他广读诗书,深知礼义,每每看着《列女传》便喷喷叹赏道:“为女子者须要如此,方是个顶天立地的不戴网儿的妇人。”从来立志如此,更兼他下笔长于诗词歌赋,拈笔便成,落墨便就,竟如苏老泉女儿苏小妹一般。金太守喜之不胜道:“可惜是个女子,若是个男儿,稳稳的取纱帽儿有余。休得埋没了他的才华,须嫁与一般样的人,方才是个对手。”访得西门徐员外的一个儿子徐君宝一十七岁,甚有才学,真堪为婿。金太守只要人品,不论门第,就着媒婆到徐员外处议亲。那徐员外虽是个财主,不过是做经纪之人,怎敢与官府人家结亲?徐员外当下回复媒婆道:“在下是经纪人家,只好与门厮当、户厮对人家结亲,怎敢妄扳名门贵族,与官宦人家结亲?况且金老爷只得一位千金小姐,岂无门当户对之人?虽承金老爷不弃,我小儿是寒门白屋之子,有甚么福气,怎生做得黄堂太守的女婿?可不是折了寒家的福!”媒婆道:“这是金老爷自家的主意,情愿与员外结亲,打听得你儿子有文才,所以不论门第高低。从来只有男家求女,那里有女家求男?休的推逊则个!”徐员外见媒婆立意要结亲,只得老实说出真情道:“既承金老爷再三主意,这也是不必说的了。但有一桩最不方便之事,不要误了小姐的前程万里。”徐员外口里一边说,一边瞧着内里,恐怕自己婆子听得,便就低言悄语的对媒婆道:“我家老妻极是不贤惠之人,系是小户人家出身,生性甚是偏执,嘴头子又极躁暴,终日好絮絮聒聒,骂大骂小。只因我在下让惯了他生性,他便靠身大了。以此耳根整日不得清净,好生耐烦他不得,无可奈何。小姐若嫁到我家来做媳妇,终日姑媳相对,怎当得他偏要絮聒。况且是一位千金小姐,金老爷掌中之珍、心头之肉,一生娇养惯的,怎生好到寒家来受老妻日后呕气?这亲事是别人求之不得的,在下怎敢推阻?只因这一件大事不便,恐明日误了小姐终身之事,反为不美,万万上复金老爷,别选高门对姻则个!”说罢,送媒婆出门。媒婆就将这话与金太守知道。

  金太守也在狐疑之间,只恐嫁过去日长岁久,姑媳不和,好事反成恶事,反为不美。只因女婿有文才,日后是个长进之人,不忍轻易舍去,事在两难。遂将此事说与丫鬟,要丫鬟在女儿面前体探口风。丫鬟在小姐面前悄悄将此事说与知道。小姐道:“一善足以消百恶,随他怎么絮聒,我只是一心孝顺,便是泥塑木雕的也化得他转。”丫鬟遂将此事禀与老爷,老爷知女儿一心愿嫁,又着媒婆去徐员外处说。徐员外见金太守立意坚决,自己小户人家,怎么敢推三阻四?只得应允。选择吉日,行了些珠钗彩缎聘礼。金太守遂倒赔妆奁,嫁到徐家。合卺之日,鼓乐喧天,花烛荧煌,好生齐整。但见:

      笙簧杂奏,箫管频吹。花簇簇孔雀屏开,锦茸茸笑蓉褥隐。宝鼎香焚,沉檀味捧出同心。

  银烛光生,红蜡影映成双字。门悬彩幕,恍似五色云流。乐奏合欢,浑如一天雾绕。宾赞齐唱

  《贺新郎》之句,满堂喜气生春。优伶合诵《醉太平》之歌,一门欢声载笑。搀扶的障着“女

  冠子”,簇拥“虞美人”,颤巍巍“玉交枝”,走得“步步娇”,满地都成“锦缠道”。撒帐

  的揭起“销金帐”,称赞“二郎神”,闹烘烘“赏宫花”,斟着“滴滴金”,霎时做就“鹊桥

  仙”。只听得丁丁当当“金落索”,“玉芙蓉”,一片价热热闹闹“四朝元”、“三学士”。

  果是门阑多喜气,女婿近乘龙。

  话说徐君宝与金淑贞两个成亲捉对,好生一双两美,日日的吟诗作赋,你唱我和。徐君宝倒也不是娶个妻子,只当请了一个好朋友,在家相伴读书。这等乐事,天下罕有。争奈那个婆子娶得媳妇不上一月,他便旧性发作,道儿子恋新婚,贪妻爱,就有些絮絮聒聒起来。幸得徐员外十分爱护,对婆子道:“他是千金小姐,与我们小户人家骨头贵贱不同,别人兀自求之不得,我们不求而得之,这是我家万万之幸。我家想当发迹,所以金太守不弃寒贱,肯把我家做媳妇,正是贵人来踏贱地,烧纸般也没这样利市。你不见《牡丹亭记》上杜丽娘是杜知府的女儿,阴府判官也还敬重他,称他是千金小姐,看杜老先生分上。何况于我们?我们该分外敬重他才是,怎生絮聒轻贱他?明日金太守得知了,只说我家不晓事体,不值钱他的千金小姐。”苦苦劝这婆子。这婆子却是害了胎里之病一般,怎生变得转?随这老子苦劝,少不得也要言三语四,捉鸡儿,骂狗儿,歪厮缠的奉承媳妇几声。徐员外一时拦不住嘴,无可奈何,不住的叹息数声而已。亏得金淑贞识破他性格,立定主意,只是小心恭敬,一味孝顺,婆子却也声张不起,渐渐被媳妇感化了许多。

  不意一年之外,徐员外丧门、吊客星动,老夫妻两口一病而亡。徐君宝与金淑贞汤药调理之余,身体甚是羸瘦不堪,兼之连丧双亲,苦痛非常,夫妻二人几次绝而复苏。守孝一年,又降下一天横祸来。你道这横祸却是怎生?那时正是度宗之朝,奸臣贾似道当国,封为魏国公,权势通天,人都称之为“周公”。他住西湖葛岭之上,日日与姬妾游湖,斗蟋蟀儿耍子,大小朝政一毫不理,都委于馆客廖莹中、堂吏翁应龙二人之手,各官府不过充位而已。正人端士尽数罢斥,各人都纳贿赂以求美官,贿赂多者官大,贿赂少者官小,贪风大肆,人莫敢说。以致元朝史天泽统兵围了襄阳,阿术统兵围了樊城,两处都围得水泄不通,以示必取之意。京湖都统制张世杰领兵来救,到得赤滩圃,被元人大战而败。夏贵又领一支兵来救,又被阿术新城一战,大败而还。那史天泽好狠,又拨一支兵付与张弘范守住鹿门,断绝宋人粮道并郢鄂的救兵。从此襄、樊道绝,势如垒卵之危。岳州与襄、樊相去不远,人心汹汹。徐君宝见襄、樊围困,自知生死不保,夫妻二人计议道:“襄、樊如此围困,其势断然不能保全。况贾似道当国,贪淫不理朝事,日日纵游西湖之上,与姬妾们斗蟋蟀,如此谋国,天下怎生能够有太平之日?元兵若破了襄、樊,乘上流之势,顷刻便到此地,我与你性命休矣。就使奔走逃难,苟活性命,其势亦不能两全,则我夫妻二人会合之日不多,乐昌破镜之事,必然再见,怎生是好?”金淑贞道:“生则同生,死则同死,此是一定之理。乐昌宫主之事,我断不为。若日后有难,妾只有一死以谢君,当不作失节之妇,以玷辱千古之纲常也。”徐君宝道:“死则一处同死。你若能为尽节之妇,我岂为负义之夫?若你死而我不死,九泉之下,亦何面目相见。是有节妇而无义夫也。吾意定矣。”夫妻二人日日相对而泣,以死自誓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平章日日爱游湖,不惜襄樊病势枯。

      致使闺中年少侣,终朝死誓泪模糊!

  不说徐君宝夫妻二人以死自誓,再说襄、樊一连围困了五年,事在危急。贾似道只是瞒着度宗皇帝,终日燕雀处堂,在半闲堂玩弄宝货,与娼尼淫媾,十日一朝,入朝不拜,宫中一个妃子在度宗皇帝面前漏泄了襄、樊围困消息,贾似道知了,遂把这妃子诬以他事赐死。自此之后,一发瞒得铁桶相似,竟置襄、樊于度外。荆湖制置使李庭芝见襄阳围急,差统制官二员,一名张顺、一名张贵,率领水兵数万,乘风破浪而来,径犯重围,奋勇争先,元兵尽数披靡,以避其锋,直抵襄阳城下。及至收军之时,独不见了统制官张顺。过了数日,见一尸首从上流而来,身披甲胄,手执弓矢,直抵桥梁,众兵士争先而看,不是别人,却是张顺将军,身上伤了四枪,中了六箭,怒气勃勃如生。众兵士都以为神,遂埋葬于襄阳城外。张贵进了襄阳,守将吕文焕要留他共守。张贵恃其骁勇,要还郢州,遂募二人能埋伏水中数日不食者持了蜡丸书,赴郢州求救。二人到了郢州,郢州将官许发兵五千,驻于龙尾州,以助夹击。二人又从水中暗来,约定了日子。怎知那郢州兵士前一日到,忽然风水大作,不能前进,退了三十里下寨,有几个逃兵走到元人处漏了消息。元人急差一支兵来,先据在龙尾州以逸待劳。张贵那知就里,统兵前进,鼓噪而前,渐渐摇到龙尾州,遥望见军船旗帜,只道是郢州来救之兵。及至面前,方知是元兵,张贵力战,身被十余枪,遂被元兵拿住。阿术要张贵投降,张贵立誓不屈,一刀结果了性命。元兵把张贵的尸首扛到襄阳城下,守城之人无一不痛哭。吕文焕遂把张贵葬埋于张顺侧,建立双庙以祀之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忠臣张顺救襄阳,力战身亡庙祀双。

      此是忠臣非盗贼,休将《水浒》论行藏。

  话说张顺、张贵二将来救襄阳,力战而死,败报到了朝中,贾似道只是置之不理。凡有献奇计的,贾似道都斥而不纳。直待元将张弘范用水陆夹攻之计破了樊城,城中守将都统制范天顺仰天叹道:“生为宋臣,死当为宋鬼。”遂自缢而死。都统制牛富率领死士百人巷战,元兵死伤者不可胜计。牛富渴饮血水,转战而进。元兵放火烧绝街道,牛富身被重伤,以头触柱赴火而死。偏将军王福见主将战死,叹息道:“将军既死国事,吾岂可独生?”亦赴火而死。襄阳守将吕文焕见樊城已失,襄阳决无可保之理,星夜差人前往求救,贾似道并不发兵救援。吕文焕见元兵四面围困,恸哭了一场,只得投降了元朝。元兵破了襄阳,乘势席卷而来。取了郢州、鄂州、蕲州,攻破了岳州。百姓纷纷逃难出城,徐君宝夫妻二人双双出走。怎当得元兵杀人如麻,人头纷纷落地,男男女女自相践踏而死,不知其数,好生凄惨。但见:

      阴云惨惨,霎时间鬼哭神号。黄土茫茫,数千里魂飞魄丧。乱滚滚人头落地,略擦过变作

  没头神。骨都都鲜血横空,一沾着都成赤发鬼。呼兄唤弟,难见东西。觅子寻爷,那分南北?

  挨挨挤挤,恨乾坤何故难容千万人。奔奔波波,怨爹娘怎生只长两只脚。果是宁为太平犬,莫

  作乱离人。

  话说徐君宝夫妻二人逃难而走,元兵从后杀来,血流成河,喊声震地。乱军中金淑贞回头,早已不见了夫主,心下慌张之极。正然四处寻觅,忽被一支兵来追杀,金淑贞急走忙奔,怎当得鞋弓袜小,当下被元兵拿住,解到唆都元帅帐下。那唆都元帅是杀人不斩眼的魔君,若是攻破了城池,便就屠戮城中人民,鸡犬不留。因见金淑贞生得分外标致,与众妇人不同,便有连恋之意,   遂叫帐前管家婆监守。金淑贞自分必死,但不知徐君宝死活信息,倘或丈夫尚在,还指望一见,苟延残喘;若元帅逼迫,便自刎而亡,以报丈夫于地下。金淑贞立定主意,唆都元帅屡屡要奸淫他,金淑贞只是不从。唆都元帅虽好杀人,风月之事亦颇在行,见金淑贞强勉不从,也就不来十分上紧要他从顺。又恐怕逼迫之极自寻死路,可惜了这个出色的美人。因此不来强逼为婚,只是分付管家婆慢慢的劝解,要金淑贞自己从顺。正是:

      得他心肯日,是我运通时。

  却说唆都元帅带了金淑贞一路从岳州而来,几次要与金淑贞成其夫妻之事,那金淑贞一味花言巧语的答道:“妾本是民间妇人,若做得元帅的姬妾,岂不是天大之福?但妾与夫主甚是恩爱,今乱军之中不知存亡死活。若丈夫尚在,妾便做了元帅的姬妾,这便是忘恩负义之人。亡恩负义之人,元帅又何取乎?待过了三五个月,慢慢探听,若妾夫果死于乱军之中,则妾之愿亦尽矣。妾身无归,便伏侍元帅可也。”唆都元帅听了金淑贞之言甚为有理,遂满心欢喜,再不疑心,也不来逼迫。那金淑贞日夜再不解带。

  唆都元帅携了金淑贞从岳州直到了杭州地面,一路上逢州破州,逢县破县,杀得尸骸遍地,金淑贞好不心酸,又不知丈夫在那里。唆都元帅打破了杭州,降了少帝,屯兵于韩世忠旧宅之中。一路来数千里,都被金氏巧语花言骗过,再也不曾着手。金淑贞暗暗的道:“昔韩世忠夫妻为宋室忠臣,他夫人是个娼妇,尚能立志如此。我若失节,何以见夫人于地下?”唆都偶然捉得一个岳州逃难来的人,恰好是徐君宝的邻人曹天用。唆都审问来历明白,却分付曹天用道:“你若依俺言语,俺便重重赏你。若不依俺言语,俺便砍了你这颗驴头。”曹天用喏喏连声,怎敢不依?唆都道:“你莫说出是俺主意,只说前日乱军之中,亲见徐君宝被乱军杀死在地,只此是实。”曹天用领了唆都之言。那唆都却只做不知,故意将曹天用暗暗传与金淑贞知道。金氏正要访问丈夫消息,得知曹天用在此,便悄悄访问丈夫细的。曹天用悉依唆都之言,又添上些谎,一发说得圆稳。金淑贞是个聪明之人,早已猜透八九分,只得假意痛哭。唆都一边就着管家婆说要成亲之事,金淑贞一发晓得是假。见唆都渐渐逼将拢来,恐受污辱,又假意对道:“待妾祭过亡夫,然后成亲,未为晚也。”唆都信以为然。金淑贞暗暗的道:“我死于韩世忠宅,韩夫人有灵,当以我为知己,强如死在他处没个相知。”遂焚香再拜,暗暗祷祝,伏地痛哭,痛哭已毕,提起笔来写《满庭芳》词一首于壁上道:

      汉上繁华,江南人物,尚遗宣政 风流。绿窗朱户,十里烂银钩。一旦刀兵齐举,旌旗拥、

  百万貔貅。长驱入,歌楼舞榭,风卷落花愁!

      承平三百载,典章文物,扫地都休。幸此身未北,犹客南州。破鉴徐郎何在?空惆怅、相

  见无由。从今后,断魂千里,夜夜岳阳楼。

  金淑贞题此词已毕,将身悄悄投入池中而死。唆都知道,不胜叹息。因伯颜丞相率领少帝三宫六院北去,唆都拔寨而起,离了韩世忠宅子。后人因见元兵去了,遂捞起金淑贞尸首,见他衣服层层缝得牢固。众人叹其节义,将棺木盛殓。

  不说金淑贞死节,且说当日徐君宝被元兵赶来,几乎难免,只得躲于积尸之中,以尸遮蔽,过了一夜,方才走起来,逃得性命。身上还有包裹一个,撞着一阵败残军兵,那败残军兵杀元兵偏生没用,劫抢行李且是能事,把徐君宝的包裹抢掳而去。可怜徐君宝身边一文俱无,又是个读书之人,那里吃得辛苦?到此无计奈何,只得沿路乞食,访问妻子消息。有知道的说:“你的妻子被唆都元帅抢掳到杭州去了。”徐君宝两泪交流,暗暗的道:“不知妻子可能践得前日的言语否?不知还能一见否?”遂一路乞食而来,到于杭州地面,夜宿于古庙之中,思量国破家亡,好生凄楚。朦胧睡去,只见妻子走来道:“妾义不受辱,死于韩世忠宅池水之中,感得韩夫人结为知己,君可到来一看。”徐君宝大哭而醒,一步一跌,走到韩世忠宅,看见妻子棺木,可怜玉碎珠沉,拊棺恸哭,死而复生。又思国家尚且如此,自己身子亦何足惜?生则同衾,死则同穴,不枉了夫妻一场,也投入池中而死。众人遂把徐君宝尸首同葬于西湖之上。

  那金太守城破之日,死于乱军之中。丫鬟怀孕逃出,也逃于杭州之地。后来生了一子,接续金门香火,年年祭扫徐君宝夫妻坟墓。后坟上生出连理木,人以为义夫节妇之感。有诗赞道:

      义夫节妇古来难,试鉴清池血欲丹。

      为问当年离乱事,可无榜样与人看。

第十一卷  寄梅花鬼闹西阁

    梅雪争春未肯降,诗人搁笔费平章。

    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香。

  这一首诗是梅雪争春之意。世上唯有女人最为嫉忌,那一种妒忌之念,真是出人意料之外,无所不为,无所不至。从来道:“妒忌女人胸中有妒石一块,始初妒石未大,其妒还小,至后妒石渐大,其妒愈不可解。只有黄鹂一名‘仓庚’,食之可以治妒。此方出在《山海经》上。”说便是这般说,世上妒忌妇人,习与性成,如何可以医治?他吃那黄鹂只当吃小鸡儿一般,有什么相干?

  唐时裴选尚宜城公主,裴选偷了侍儿,宜城公主大怒,将侍儿杀死,剥其阴皮靼(革+上日中罒下方)在裴选面上,命其出厅判事。裴选不敢不从,脸上戴了这片阴皮,只得出厅判事。后来皇帝得知,将宜城公主罚治。当时有人取笑道:“不知这片阴皮横(革+上日中罒下方)在脸上,还是直(革+上日中罒下方)在脸上。若是直(革+上日中罒下方)在脸上,露出鼻子;若是横(革+上日中罒下方)在脸上,露出嘴唇。况且又不端正,阴毛乱丛丛的,又与鬓发髭须相乱,甚是不雅相。”看官,你道好笑也不好笑!这样的刑法从来没有,就是阎王得知了,也道十八层地狱中并无此刑,还要罚他到十九层地狱里去哩!

  临济有妒妇津,是怎么出处?晋太始中,刘伯玉妻段氏字明光,刘伯玉一日诵《洛神赋》,极其得意,段氏道:“为何恁般得意?”刘伯玉道:“洛神生得标致,吾意甚喜,恨不与之为夫妻耳!”段氏道:“要为洛神何难,吾今即可为之。”其夜遂自沉于河,七日见梦于刘伯玉道:“吾今已为洛神矣,汝可来一会。”伯玉惊慌,终身不敢渡此津。后有美貌妇人渡此津者,段氏之神必兴风作浪以阻之。凡美貌者至此,皆毁坏形体以求免其妒。丑妇虽不妆饰而渡,其神亦不妒也。丑妇讳之,莫不皆自毁形容,以塞嗤笑。当时语曰:

    欲求好妇,立在津口。

    妇人水旁,好丑自彰。

  后唐高宗幸汾阳宫,率妃嫔辈将出妒女祠下,左右道:“盛服过者,必有风雷之灾。”并州遂发数万人别开御道。狄仁杰奏曰:“天子之行,风伯清尘,雨师洒道,妒女何敢为害?”高宗从之,妒女果然不敢为害。

  看官,你道梁皇忏是怎么样缘故?梁武帝皇后郗氏崩后数月,帝常追悼。一夕,寝殿外闻有骚窣之声,视之乃见一蟒蛇蜿蜒上殿,睒睛呀口向帝。帝大惊曰:“朕宫殿严警,作尔蛇类所生之处。”蟒遂口吐人言道:“我即昔之郗氏也,生平嫉妒六宫,其性惨毒,怒一发则火焰遍天,损物害人,以是大罪,谪罚为蟒,无饮食可实口,无窟穴可庇身,饥窘困迫,力不自胜。又一鳞甲之中,则有多虫唼啮,肌肉痛苦,有如锥刀。蟒非常蛇,亦能变化,故不以皇居深重为阻。感帝平昔眷妾之厚,托丑形骸陈露于帝,祈一功德,以见拯拔耳。”帝闻之大感,既而求蟒,遂不复见。明日遂问宝志公禅师,禅师道:“必礼佛忏悔方可。”帝然其言,搜索佛经,亲洒圣翰撰悔文,共成十卷,大集沙门为之忏礼。郗氏复见梦于帝道:“妾乘佛力得脱蟒身矣。”感谢而去。列位妇女看此一段故事,切勿妒忌,斩夫之祀,自堕蟒身,没有宝志公与你忏悔,千万劫不得超生。若是剥阴皮之刑,千万莫作此想,等阎罗王费心,特特造一个十九层地狱做妇女安身立命之处。

  说话的,若是丑陋妇人妒忌,不过恣其凶悍而已,惟有一般容貌、一般才艺之人,真是棋逢敌手、将遇良材。自然入宫见妒,两美不并立,两大不并存,定然没有相容之意。你只看唐朝梅、杨二妃子,并是绝世佳人,他那娇妒却也非常。那梅妃姓江,名采苹,是莆田人,九岁便诵得“二南”,父亲因此取名为“采苹”。高力士选入宫中,明皇甚喜,大加宠幸。梅妃聪明无比,下笔成章,自比谢女,淡妆素服,姿态明秀。性喜梅花,凡是栏槛之处,尽种梅花,榜曰“梅亭”,犹爱绿萼梅,道是清标绝俗,真世外佳人。自含蕊之时直到花谢,还不肯舍,终日玩赏徘徊,月影之下,每每相对而坐,至于夜深不睡,啧啧称叹。明皇因他酷喜梅花,就称为“梅妃”,戏指梅妃对诸王道:“此梅精也。”吹白玉笛,作惊鸿舞,一座光辉。后杨妃入宫。那杨妃小字玉环,是弘农华阳人,生得丰肌腻理,艳媚异常,虽与梅妃体格不同,却都是一双两好、绝世美貌之人。二人彼此嫉妒,竟至避路而行。但杨妃性忌而有智,梅妃生性柔缓,敌他不过。后来梅妃竟被杨妃用智迁到上阳宫而去。虽然如此,明皇时常思量他。一日晚间,着一个小黄门密以戏马一匹召梅妃到于翠华西阁。梅妃数年隔绝,一见天颜,感旧叙爱,悲悯不胜,略饮酒筵,旋入鸾帏,恣其恩宠之乐。这一夜,如蝶恋花枝,缠绵不已,不觉日高三丈。忽然左右侍婢一齐惊报道:“杨娘娘已到阁前,奈何!”明皇慌张无措,急急披衣,抱梅妃藏于夹幕间。方才藏得过,杨妃已到御榻之前,高声喝道:“梅精何在!”明皇道:“在东宫久矣。”杨妃道:“乞宣来,今日同浴于温泉宫。”明皇道:“梅精久已放废,不可并浴。”杨妃再三要明皇宣召,明皇不肯。杨妃向御榻下一瞧,见梅妃遗有金凤绣鞋一双在地。杨妃大怒道:“榻下现有妇人遗履,况榻前肴核狼籍,夜来何人大胆,侍寝欢醉,以致今日日出还不视朝?陛下可出见群臣,妾止此阁以俟驾回。”明皇见杨妃发怒,甚是惭愧,把衾一拽,翻转身向内道:“今日有疾,不可临朝。”杨妃大怒,径归私第。明皇见杨妃去久,方才走起,寻觅梅妃不见,方知适才争论之时,已被一个小黄门送归东宫去矣。明皇大怒,遂斩了这小黄门,将金凤绣鞋并翠钿另差一个黄门封赐梅妃。梅妃对黄门道:“上弃我之深乎?”黄门道:“怎敢弃妃,只恐杨妃恶情耳!”梅妃笑道:“上若怜我,恐动肥婢之情,岂非弃耶?”梅妃因杨妃生得肌肉丰厚,所以嗔怪,称他为肥婢。后来悔妃久弃于东宫,不得沾上宠惠,付千金与高力士,愿求才子如司马相如者为《长门赋》,邀回上意。高力士因杨妃有宠,不敢多事,只得答道:“当今并无司马相如之才。”梅妃乃自作《楼东赋》道:

    玉鉴尘生,凤辇香殄,懒蝉鬓之巧梳,闲缕衣之轻练。苦寂寞于蕙宫,但凝思乎兰殿。信

  标梅之落花,隔长门而不见。况乃花心飏恨,柳眼弄愁;暖风习习,春鸟啾啾。楼上黄昏兮,

  听凤吹而回首;碧云日暮兮,对素月而凝眸。温泉不到,忆拾翠之旧游;长门深闭,嗟青鸾之

  信修。忆太液清波,水光荡浮,笙歌赏宴,陪从宸旒。奏舞鸾之妙曲,乘画(益鸟)之仙舟。君情缱

  绻,深叙绸缪,誓山海而常在,似日月而无休。奈何嫉色庸庸,妒气冲冲,夺我之爱幸,斥我

  乎幽宫。思旧欢之莫得,想梦著乎朦胧。度花朝与月夕,羞懒对乎春风。欲相如之奏赋,奈世

  才之不工。属愁吟之未尽,已响动乎疏钟。空长叹而掩袂,步踌躇于楼东。

  杨妃闻梅妃作《楼东赋》,遂大怒,诉明皇道:“梅精久贬,今以谀词宣言怨望,乞陛下赐之以死!”明皇满面通红,不敢则声。后明皇宴坐花萼楼,心念梅妃,又恐杨妃酷妒,不敢宣召,适外夷贡珍珠一斛,明皇密赐梅妃。梅妃不受,赋诗一首,对黄门道:“为我进达御前。”诗道:

    柳叶双眉久不描,残妆和泪污红绡。

    长门镇日无梳洗,何必珍珠慰寂寥!

  明皇看诗,心中不乐,令梨园子弟以新声度曲,就号《一斛珠》。这是嫔妃争宠的。

  还有西湖上一个故事,是妻妾争宠的。虽然娇妒得有趣,不比村妇大哄大闹,却又有意外之变,妆点得更妙。话说这个故事出在宋朝高宗南渡之后,这人姓朱名端朝,字廷之,昭庆人氏,父母双亡,娶得妻子柳氏,生得玉琢成、粉捏就的身躯,更兼描鸾刺凤,绣将出来就如活的一般,曾有诗单道刺绣的妙处:

    日暮堂前花蕊娇,争拈小笔上床描。

    绣成安向春园里,引得黄莺下柳条。

  柳氏女工精巧过人,这也不足为奇。自幼聪明,读书识字,吟得好诗,作得好赋。朱廷之娶得来家,甚是相得,行则同肩,寝则叠股,说不尽两人恩爱之处。夫妻共是二十三岁,再不相离。然虽如此,柳氏却有一种病痛,是犯了“女旁之石”,这病却也再解不得。柳氏胸中这块妒石,虽然没有斗大,却也有升大,若是发作将起来,就像害痞块疾的一般,一连数十日不得平静。

  从来道,妒妇胸中有六可恨。那六可恨?第一恨道,一夫一妇,此是定数,怎么额外有什么叫做小老婆。我却嫁不得小老公,他却娶得小老婆,是谁制的礼法,不公不平,俺们偏生吃得这许多亏。这是第一着可恨之处了。第二恨道,妇人偷了汉子便道是不守闺门,此是莫大之罪,该杀该休。男儿偷了妇人,不曾见有杀、休之罪。俺们若像宜城公主,剥了阴皮(革+上日中罒下方)在驸马面上,便道俺们罪大恶极而不可赦。又有傻鸟、信佛法的书呆子,造言生事,说谎弄舌道,有什么阎罗王十八层、十九层地狱,安排锻炼,吃苦不尽,恐吓俺们。这是第二着可恨之处了。第三恨道,男子娶小老婆,偷妇人,已是异常可恨之事了,怎生又突出一种“男风”来,夺俺们的乐事,抢俺们的衣食饭碗。这一件事,你道可省得么?所以那《牡丹亭记》内李猴儿好男风,冥府判官罚他做蜜蜂,屁窟里长拖一个针。就是这件东西,也是俺们身上所有之物,你若上紧时,俺也肯一揽包收,难道俺们倒不如他不成?那不知趣的男儿,偏生耽恋着男风,就像分外有一种妙处的一般,我断断解说不出。这是第三着可恨之处了。第四恨道,妇人偷了汉子,便要怀孕,生出私孩子来,竟有形迹,难以躲闪,就如供状一般,所以妇人不敢十分放手,终久有些忌惮。男子偷了妇人、小官,并无踪影可以查考,所以他敢于作怪放肆,恣意胡为。这是第四着可恨之处了。第五恨道,男儿这件东西,只许见了自己婆子方才发作、方才鼓弄便好,若是自己婆子不在面前,这件东西便守着家教,一毫不敢作怪,依头顺脑使唤,随别人怎么引诱,断然不为非礼之事,这便是守规矩的东西。偏是他见了生客,分外峥(山寕),分外胆大,及至交战之时,单刀直入,再也不肯休歇,就像孙行者的金箍棒一般,好不凶勇,还要头面紫胀,粗筋暴露,磊磊磈磈,如与人厮打模样。若是见了熟客熟主,便就没张没智,有采打没采,猥猥獕獕,塌塌撒撒,垂头落颈,偷闲装懒,有如雨打的鸡儿一般,全然不肯奉承,不肯着力。这是第五着可恨之处了。第六恨道,俺们杜绝了他的小老婆、小官儿,使他不敢乱走胡行,这也算放心的了。但他随身还有那五个指头,也还要作怪,又有夜壶,活似俺们那件模样,一出一入于其间,也是放肆之事。还有竹夫人、汤婆子这样的名色,也要引坏了他那不良的心肠。这是第六着可恨之处了。从来的妒妇,怀了这六可恨,怎生肯放一着空与丈夫?柳氏虽不全然怀这六可恨,却也微微有些意思,若是略有颜色的丫鬟,不甚精致的妓女,这柳氏也都不在心上,若是一个绝色的妇人,或是能吟诗作赋、颇通文理的妓者,朱廷之若去破了此戒,柳氏便就放下面皮,与丈夫终日聒噪个不了。有时柳眉倒竖,星眼圆睁。以此,朱廷之心中又爱他,又怕他。爱的是聪明标致,怕的是妒忌天成。后来朱廷之因柳氏与他大哄了几次,原是恩爱夫妻,不忍触忤,也遂收心,不敢破坏妻子的教训,从此规规矩矩,遵着孔子大道而走,踏着周公礼法而行,不敢恣意胡为。柳氏见丈夫做了君子行径,因此也变了些性格。朱廷之要到帝都来肄业上庠,收拾起身,柳氏安排酒肴,一杯两盏,与丈夫饯别。朱廷之别了柳氏,同一个朋友杨谦到帝都而来。

  那时宋高宗南渡已二十年,临安花锦世界更自不同。且把临安繁华光景表白一回,共有几处酒楼:

  熙春楼 三元楼 五间楼 赏心楼 严厨 花月楼

  银马杓 康沈店 日新楼 虼(虫麻)眼只卖好酒

  翁厨 任厨 陈厨 周厨 巧张 沈厨

  张花 郑厨只卖好食,虽海鲜、头羹皆有之。

  话说这几处酒楼最盛,每酒楼各分小阁十余,酒器都用银,以竞华侈。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人,时妆艳服,夏月茉莉盈头,香满绮陌,凭槛招邀,叫做“卖客”;又有小鬟,不呼自至,歌吟强聒,以求支分,叫做“擦坐”;又有吹箫、弹阮、息气、锣板、歌唱、散耍等人,叫做“赶趁”;又有老妪以小垆炷香为供,叫做“香婆”;又有人以法制青皮、杏仁、半夏、缩砂、豆蔻、小蜡茶、香药、韵姜、砌香橄榄、薄荷,到酒阁分俵得钱,叫做“撒(口暂)”;又有卖玉面狸、鹿肉、糟决明、糟蟹、糟羊蹄、酒蛤蜊、柔鱼、虾茸、(鱼孱)干,叫做“家风”;又有卖酒浸江瑶、章举、蛎肉、龟脚、锁管、蜜丁、脆螺、鲎酱、虾子鱼、(上制下鱼)鱼诸海味,叫做“醒酒口味”。凡下酒羹汤任意索唤,就是十个客人,一人各要一味,也自不妨。过卖、铛头,答应如流而来,酒未至,先设看菜数碟,及举杯则又换细菜,如此屡易,愈出愈奇,极意奉承。或少忤客意,或食次少迟,酒馆主人便将此人逐出。以此酒馆之中歌管欢笑之声,每夕达旦,往往与朝天车马相接。虽暑雨风雪,未尝少减。

  话说那妓馆共有几处:

  上抱剑营 下抱剑营 漆器墙 沙皮巷 清河坊

  清乐茶坊 八仙茶坊 融和坊 太平坊 巾子巷

  珠子茶坊 潘家茶坊 后市街 新街 金波桥

  连三茶坊 连二茶坊 荐桥 两河 瓦市

  狮子巷

  这几处都是群妓聚集之地。内中单表一个妓者,姓马名琼琼,住于上抱剑营,容貌超群,才华出众,误落风尘,每思脱其火坑,复做好人妇女,以此性爱幽闲,不肯与俗子往来,随你富商大贾,金钱巨万,不能博其破颜一笑。果是:

    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。

  话说朱廷之同杨谦到于上庠,肄业余闲,走入赏心楼,两人对酌豪饮,吃了些醒酒口味。那杨谦是一个风流性格,遂访问过卖说:“那一家妓者最好?”过卖道:“只有上抱剑营马家最盛。”杨谦切记在心。从来道诗有诗友,酒有酒友,嫖有嫖友,赌有赌友,真是“物以类聚”。杨谦要到妓者家去戏耍,就有那一班帮闲之人簇拥了到马家去。那时适值马琼琼不在,马琼琼的姐姐马胜胜出来相见。那马胜胜虽不比得琼琼标致,却也毫无俗韵,清雅过人。杨谦就看上了马胜胜,破费了些珠钗之费,与胜胜相处一程。朱廷之守着妻子的教训,花柳丛中不敢胡行乱走。杨谦因廷之的妻子妒忌,也不敢挈朱廷之到马家去。只因杨谦在马家相处长久,未免朱廷之也几次到马家去同饮杯酒。不期天赐良缘,婚姻簿上注了定数,马琼琼见朱廷之生性醇和,姿性超群,文华富丽,因此就看上了朱廷之,几次央浼姐姐与杨谦说,要与朱廷之相处。杨谦因廷之妻子有吃醋拈酸之病,恐明日惹柳氏嗔怪,说他拖人落水,因此不敢兜揽。争夺被琼琼央浼不过,只得与朱廷之说知。那朱廷之原是一个真风流、假道学之人,只因被妻子拘束,没奈何做那猴狲君子行径。今番离了妻子眼前,便脱去“君子”二字,一味猴狲起来,全不知有孔子大道周公礼法,就如小学生离了先生的学堂,便思量去翻筋斗、打虎跳、戴鬼脸、支架子的一般恣意儿顽耍,况且又是一个绝色妓女招揽,怎生硬熬得住?因此一让一个肯,便明目张胆起来,与马琼琼相处。琼琼见朱廷之胸怀磊落,并无半点遮掩,倾心陪奉,真真如胶似漆,异常欢好。琼琼因是盛名之下,积攒金银绫锦不计其数,今番死心塌地在朱廷之身上,不唯不要朱廷之一文钱,反倒赔钱钞出来,与朱廷之做衣服巾履之类。日用之费,尽取给于琼琼,凡请客宴宾,都是琼琼代出。

  不期肄业之期已满,杨谦苦促廷之回家,恐日后廷之妻子风闻此事,伤神破面,坏了朋友之情。廷之与琼琼两个正打得火一般热,怎生割舍?却被杨谦苦劝不过,只得告归。临别之际,琼琼再三叮嘱道:“妾堕落风尘,苦不可 言,如柳絮误入污泥之中,欲飞不得。每欲脱其火坑,仍做好人风范,数年以来,留心待个有情有意之人,终不可得。妾见郎君,气宇不凡,定是青云之客,又非薄幸之人,愿托终身,不知可否?”廷之心中虽然晓得妻子有吃醋之意,实难相容,口里只得勉强应承道:“承娘子相爱,解衣衣我,推食食我,此恩没身难报。在他人求之而不得,我不求而自来,实出望外。异日倘得侥幸,断不敢寒盟,有乖恩德。终身之事,自当作主,不必过虑。”琼琼不胜欢喜,遂作别而去。正是:

    难将心里事,说与眼前人。

  话说廷之回到家中,见了柳氏,咬住牙管不敢说出此事。连随身小厮,廷之狠狠分付,不许一言泄漏,遂瞒得铁桶相似。过得不上一月,此事渐渐露将出来。你道是怎生露出?原来廷之在家,夜夜与柳氏同床叠股而睡,每每行其云雨之事。自从贪恋了马琼琼,那精神便全副用在琼琼身上,不觉前去后空,到柳氏身上便来不得了。始初勉强支撑,不过竭力以事大国。后来支撑不来,渐有偷懒之意,苦水滴东,扯扯拽拽而已。柳氏是个聪明之人,早猜有个七八分着,遂细细盘问朱廷之道:“你向日在家间精神甚好,今在外许久,精神反觉不济,定有去头,或是与妓女相处,休得瞒我!”朱廷之本是个怕老婆之人,今日被柳氏一句道着,就如阎王殿前照胆镜一般一一照出,心胆都慌,满脸通红。自料隐瞒不过,只得一一说出,却又胸中暗暗自己安稳道:“律上一款道是自首免罪,或者娘子谅我之情,不十分罪责,也未可知。”胸中方才暗转。怎知那位娘子不能有此大雅,方才得知,早已紫胀了面皮,勃然大骂道:“你这负心汉子,薄幸男儿,恁地瞒心昧己,做此不良之事,真气死我也!”说罢,便蓦然倒地。正是:

    未知性命如何,先见四肢不动。

  廷之慌张无措,一手揪住头发,一手掐住人中,忙叫丫鬟将姜汤救醒。柳氏醒来,放声大哭个不住,廷之再三劝解,只是不睬。只得央浼柳氏的兄弟柳三官到来苦劝,廷之又几次陪个小心,柳氏方才回转意来。廷之自知无礼,奉承无所不至,又毕竟亏了腰下之物小心伏事做和事老,方才干休。廷之自此之后,并不敢胡行乱走,又做起假道学先生来了,在家谨守规矩,相伴过日。

  不觉光阴似箭,转眼间又是秋试之期,府县行将文书来催逼赴试。柳氏闻知这个信息,好生不乐,若留住丈夫在家,不去赴试,恐误了功名大事,三年读书辛苦,付之一场春梦;若纵放丈夫而去,恐被马琼琼小淫妇贱人勾引我官人迷恋花酒,贪欢不归。这一去正如龙投大海、虎奔高山,他倒得其所哉,我却怎生放心得下?以心问口,以口问心,好难决断。果然:

    好似和针吞却线,系人肠肚闷人心。

  那柳氏主意,若是男人这个鸡巴或是取得下、放得上的,柳氏心生一计,定将丈夫此物一刀割下,好好藏在箱笼之中,待丈夫归来,仍旧将来装放丈夫腰下,取乐受用,岂不快哉!只因此物是个随身货,移动不得的,柳氏也付之无可奈何了。却又留丈夫不住,只得听丈夫起身。临行之际,再三叮嘱道:“休似前番!”廷之又猴狲君子起来,喏喏连声道:“不敢!不敢!”柳氏因前番与杨谦同去,惹出事端,此行不许丈夫与杨谦同走。杨谦知柳氏嗔怪,也并不敢约廷之同行。廷之独自一个来到临安,争奈偷鸡猫儿性不改,离了妻子之面,一味猴狲生性发作,就走到马琼琼家去。琼琼见廷之来到,好生欢喜,即时安排酒肴与廷之接风。廷之把妻子吃醋之意,一毫不敢在琼琼面前提起。廷之遂住于琼琼家中,免不得温习些经史。琼琼甚乐,一应费用都是琼琼代出,不费廷之一毫。廷之心中过意不去,甚是感激,因而朝夕读书不倦。幸而天从人愿,揭榜之日,果中优等,报到家中,柳氏大喜。细访来人消息,知丈夫宿在琼琼家中,一应费用都出琼琼囊橐,虽怜琼琼之有情,又恨琼琼之夺宠。毕竟恨多于怜,然亦是无可奈何之事。

  谁料廷之廷试之日策文说得太直,将当时弊病一一指出,试官不喜,将他置于下甲,遂授南昌县尉,三年之后始得补官。廷之将别琼琼而回,琼琼置酒饯别,手执一杯,流涕说道:“妾本风尘贱质,深感相公不弃,情投意合,相处许久。今相公已为官人,古人道‘一贵一贱,交情乃见’,岂敢复望枕席之欢,但妾一身终身沦落,实可悲悯。愿相公与妾脱去乐籍,永奉箕帚,妾死亦甘心也!”说罢,廷之默然不语。琼琼便知其意,说道:“莫不是夫人严厉,容不得下人,相公以此不语耶?”廷之闻得此语,不觉流下泪来道:“我感娘子厚意,一生功名俱出娘子扶持,岂敢作负义王魁之事。但内人实是妒忌,不能相容,恐妨汝终身大事,以此不敢应允。”琼琼道:“夫人虽然严厉,我自小心伏事,日尽婢妾之道,不敢唐突触忤。贱妾数年以来日夜思量从良,积攒金银不下三千金,若要脱籍,不过二三百金,余者挈归君家,尽可资君用度,亦不至无功食禄于尔家也。”廷之沉吟半晌道:“此事实难,前日到家,因知与尔相处,便一气几死。暂处尚不相容,何况久居乎?幸亏舅舅相劝,方才回心转意。今过得几时,便能作此度外之雅人乎?”琼琼道:“相公何无智之甚也!世事难以执一而论,君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昔日相公为穷秀才之时,百事艰难,妇人女子之见,往往论小,今日做了官人,势利场中自然不同。他前日若不放你出来赴选,这吃醋意重,自然做不成了;既放你出来赴选,这便是功名为重之人。既然成名而回,他心亦喜。况他明明晓得有我在此,便大胆放你出来,这便是娇妒之人,与一概胡乱厮闹、吃醋妒忌之人自然不同,此等女人尽可感格。况前日既听兄弟解劝得,安知今日又不听兄弟之言娶得我乎?相公休得胶柱鼓瑟。事在人为,不可执迷。”廷之听了这一席话,如梦初醒道:“娘子之言,甚是有理,吾妻不听他人说话,只听舅舅言语,这果有机可乘。须要用一片水磨工夫在舅舅面前,方才有益。”果是:

    安排烟粉牢笼计,感化深闺吃醋人。

  琼琼又再三叮嘱道:“须要宛转小心,不可有误。妾在此专候佳音,烧香祈祷。”拜别出门。

  廷之到得家间,合家欢喜,且做个庆喜筵席。不则一日,廷之赔个小心,到舅舅面前,一缘二故,说得分明,又道:“琼琼为人极其小心,情愿伏低下贱,断不敢唐突触忤。况彼囊橐尽有充余,我之为官,皆彼之力。今三年之后,方得补官,家中一贫如洗,何不借彼之资,救我之急,此亦两便之计也。昔王魁衣桂英之衣,食桂英之食,海誓山盟,永不遗弃。后来王魁中了状元,桂英连寄三首诗去,极其情深,王魁负了初心,竟置之不理。桂英惭恨,自缢而死,王魁在于任所,青天白日亲见桂英从屏风背后走出,骂其负义,日夜冤魂缠住,再不离身。后用马道士打醮超度,竟不能解,遂活捉而去。尝看此传,甚可畏怕。我今受琼琼之恩,不减桂英,今千辛万苦得此一官,岂可为负义王魁,令桂英活捉我而去耶?乞吾舅成人之美,则彼此均感矣。”那个舅舅是个好人,说到此处,不觉心动,就走到姐姐面前,说个方便,又添出些话来,说得活灵活现,说“王魁昔日负了桂英,果被桂英活捉而去,此是书传上真真实实之事,并非谬言。今姐丈千难万难,博得此官,万一马琼琼怀恨,照依像桂英自缢而死,活捉姐夫而去,你我之心何安!不如打发姐夫前去,脱其花籍,娶彼来家。况彼情愿小心伏事,料然不敢放肆。倘或放肆,那时鸣鼓而攻,打发出去,亦不敢怨恨于你我矣。”大抵女人心肠终久良善,听得“活捉而去”四字,未免害怕起来,只得满口应承,就教廷之前到临安脱其花籍而回。正是:

    得他心肯日,是我运通时。

  廷之领了妻命而来,就如捧了一道圣旨,喜喜欢欢来到琼琼家间,琼琼出见,说了细故。琼琼合掌向空礼拜,感激不尽,点了香花灯烛,烧了青龙福纸,出其囊橐,脱了乐户之籍,谢了日常里相厚的干爷干娘、干姊干妹,辞别了隔壁的张龟李龟、孙鸨王鸨,收拾了细软物件,带领了平头锅边秀,一径而来。到于家间,琼琼不敢穿其华丽衣服,只穿青衣参见柳夫人,当下推金山、倒玉柱,拜毕起来,柳氏抬头一看,但见:

    盈盈秋水,不减西子之容;淡淡蛾眉,酷似文君之面。不长不短,出落的美人画图;半瘦

  半肥,生成得天仙容貌。丰神袅娜,似一枝杨柳含烟,韵致翩翻,如几朵芙蓉映水。看来天上

  也少,愈觉尘世无多。

  柳氏不见便休,一见见了,不觉一点红从耳根边起,登时满脸通红,好生不乐,暗暗道:“原来这贱人恁般生的好,怪不得我丈夫迷恋,死心塌地在他身上,异日必然夺我之宠,怎生区处?”只因始初应允,到此更变不得,只得权时忍耐,假做宽容之意。那琼琼又是个绝世聪明妓女,见柳氏满脸通红,便晓得胸中之意,一味小心,一味朴实,奉承柳氏,无所不至。就于箱中取出数千金来献与柳氏,以为进见之礼。廷之从此家计充盈,遂修饰房屋,中间造为二阁,一间名为东阁,一间名为西阁。柳氏住于东阁,琼琼住于西阁,廷之往来于其间,大费调停之意。

  不觉已经三载,阙期已满,南昌县衙役来迎接赴任。廷之因路远俸薄,又因金兀朮猖獗之时,东反西乱,不便携带家眷,要单骑赴任,却放琼琼不下,恐柳夫人未免有摧挫之意。临别之时,遂置酒一席,邀一妻一妾饮酒,而说道:“我今日之功名,皆系汝二人之力。今单身赴任,任满始归,今幸汝二人在家和顺,有如姊妹一般,我便可放心前去。如有家信,汝二人合同写一封,不必各人自为一书。我之复书亦只是一封。”说罢,因一手指琼琼道:“汝小心伏事夫人,休得傲慢。”又一手指柳夫人道:“汝好好照管。”分付已毕,含泪出门而别。果然:

    流泪眼观流泪眼,断肠人送断肠人。

  话说廷之出得门,毕竟一心牵挂琼琼,时刻不离,然事已至此,无可奈何,只得大胆前去。到于南昌,参州谒府,好不烦杂。那时正值东反西乱、干戈扰攘之际,日夜防着金兀朮,半载并无书信。一日接得万金家报,廷之甚喜,拆开来一看,只东阁有书,西阁并无一字附及。廷之心疑道:“我原先出门之时,分付合同写一书,今西阁并无一字,甚是可虑,莫不是东阁妒忌,不容西阁写书思念我否?”随即写一封回书,书中仍要东阁宽容、西阁奉承之勤的意思。谁知这一封回书到家,东阁藏了此书,不与西阁看视。西阁因而开言道:“昔相公临去之时,分付合同写书。前日书去之时,并不许我一字附及。今相公书来,又不许我一看。难道夫人有情,贱妾独无情也?”东阁听得此言,大声发话道:“你这淫贱妇人,原系娼妓出身,人人皆是汝夫,有何情义,作此态度?前日蛊惑我家,我误堕汝计,娶汝来家。汝便乔做主母,自做自是,今日还倚着谁的势来发话耶?就是我独写一书,不与尔说知,便为得罪于汝,汝将问我之罪多!”说毕,恨恨入房。西阁不敢开言,不觉两泪交流,暗暗叫自己跟来平头寄封书信到任所,不与东阁说知。书到南昌,廷之拆开来一看,并无书信,只有扇子一柄,上画雪梅,细细题一行字于上面,调寄《减字木兰花》,道:

    雪梅妒色,雪把梅花相抑勒。梅性温柔,雪压梅花怎起头?芳心欲诉,全仗东君来作主。

  传语东君,早与梅花作主人。

  廷之看了此词,知东阁妒忌,不能宽容,细问平头,备知缘故,好生凄惨,遂叹道:“我侥幸一官,都是西阁之力,我怎敢忘却本心,做薄幸郎君之事。今被东阁凌虐,我若在家,还不至如此,皆此一官误我之事。我要这一官何用?不如弃此一官,以救西阁之苦。”那平头却解劝道:“相公,虽只如此,但千辛万苦博得此一官,今却为娘子而去,是娘子反为有罪之人。虽夫人折挫,料不至于伤命。等待任满回去,方为停妥。”廷之因平头说话有理,就留平头在于任所。不觉又经三月余,那时正是九月重阳之后,廷之在书房中料理些文书,平头煎茶伏侍,至三更时分,几阵冷风,呼呼的从门窗中吹将入来,正是:

    无形无影透人怀,四季能吹万户开。

    就地撮将黄叶起,入山推出白云来。

  这几阵风过处,主仆二人吹得满身冰冷,毫毛都根根直竖起来,桌上残灯灭而复明,却远远闻得哭泣之声,呜呜咽咽,甚是凄惨。主仆二人大以为怪,看看哭声渐近于书房门首,门忽呀然而开,见一人抢身入来,似女人之形。二人急急抬头起来一看,恰是马琼琼,披头散发,项脖上带着汗巾一条,泪珠满脸,声声哭道:“你这负义王魁,害得我好苦也!”主仆二人一齐大惊道:“却是为何?”琼琼道:“前日我寄雪梅词来之时,原不把东阁知道。东阁知平头不在家,情知此事,怨恨奴家入于骨髓,日日凌逼奴家。三个月余,受他凌逼不过,前日夜间只得将汗巾一条自缢而死。今夜特乘风寻路而来,诉说苦楚,真好苦也!”说毕,大哭不止。廷之要上前一把抱住,琼琼又道:“妾是阴鬼,相公是阳人,切勿上前!”主仆二人大哭道:“今既已死,却如何处置?”琼琼道:“但求相公作佛法超度,以资冥福耳。”说毕,又大哭而去。廷之急急上前扯住衣袂,早被冷风一吹,已不见了琼琼之面。廷之哭倒在地。正是:

    夜传人鬼三分话,只说王魁太负心。

  话说廷之跌脚捶胸,与平头痛哭了一夜,对平头道:“东阁直如此可恨,将我贤惠娘子活逼而死,早知如此,何苦来此做官!若在家间,量没这事。”说罢又哭。次日遂虔诚斋戒,于近寺启建道场,诵《法华经》超度。因《法华经》是诸经之王,有“假饶造罪过山岳,不须《妙法》两三行”之句。又买鱼虾之类放生,以资冥福。有《牡丹亭》曲为证:

    风灭了香,月倒廊,闪闪尸尸魂影儿凉,花落在春宵情易伤。愿你早度天堂,愿你早度天

  堂,免留滞他乡故乡!

  话说三日道场圆满,又见琼琼在烟雾之中说:“我已得诵经放生之力,脱生人间。”再三作谢而去。主仆二人不胜伤感。廷之遂弃了县尉,欲归家间将琼琼骸骨埋葬,告辞了上官,收拾起身。正是:

    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。

  看看近于家间,行一步不要一步,凄凉流泪不止。走得进门,合家吃其一惊,鼎沸了家中,早惊动了东西二阁,都移步出阁来迎。主仆看见西阁仍端然无恙,二人面面厮觑,都则声不得,都暗暗的道:“前日夜间那鬼是谁?却如此做耍哄赚我们!莫不是眼花,或是疑心生暗鬼?怎生两度现形?有如此奇怪之事!”二阁都一齐开口道:“怎生骤然弃官而回,却是何故?”廷之合口不来,不好将前事说出,只得说道:“我侥幸一官,羁縻千里。所望二阁在家和顺相容,使我在任所了无牵挂之忧。今见西阁所寄梅扇上书《减字木兰花》词一首,读之不遑寝食,我安得而不回哉?”遂出词与东阁看。东阁道:“相公已登仕版,且与我判断此事,据西阁词中所说梅花孰是孰非?”廷之道:“此非口舌所能判断,当取纸笔来书其是非。”遂作《浣溪纱》一阕道:

    梅正开时雪正狂,两般幽韵孰优长?且宜持酒细端详。梅比雪花多一出,雪如梅蕊少些香。

  花公非是不思量!

  书完,二阁看了,意思都尽消释,并无争宠之意,遂置酒欢会,方说起前月假鬼现形之事,盖借此以骗佛法超度耳,这鬼亦甚是狡黠可恶也。东西二阁甚是吃惊,因此愈加相好。廷之自此亦不复出仕于朝,今日东而明日西,在家欢好而终。有诗为证:

    宫女多相妒,东西亦并争。

    鬼来深夜语,提笔付优伶。

  又有诗道:

    世事都如假,鬼亦幻其真。

    人今尽似鬼,所以鬼如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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